【短篇】一碗雜菜燉

 
陳媽家的雜菜燉吃過的人沒有不拍手叫好的。鄰近的婆婆媽媽老纏著陳媽問密方。

陳媽揮揮手說，哪有什麼特別的，不過就是炸過的豬肉丸子、肉骨頭、紅蘿蔔、白菜、扁魚、洋蔥、香菇、蝦米、蒜頭粒、金針菇、胡椒粒..等一起下去煮嗎！

沒有沒有，李媽媽說。我照著你的方法煮，那味兒就是不對呀!

李媽媽撇一眼陳媽的籃子。
唉喲！陳媽你今天怎麼買這麼多菜？

張嬸說，你忘了陳太家的大同帶著媳婦和孫子從國外回來嗎！人家大同現在是國外分公司的總經理。她享福囉！多好命呀！

陳媽眉頭一皺。唉！別說了！
大同回來別和我家那口子吵架就謝天謝地啦！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大同快十七年沒踏進家裡，心裡頭上上下下。
第一次見公婆的媳婦穿的漂漂亮亮蹬著高跟鞋，一邊用英文催促走在後邊的兒子。
一邊口裡唸著，別忘了找時間跟媽問雜菜燉的食譜。
你老說媽的菜有多好吃，我弟開餐廳應該會用的上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回家第一天晚餐，沒有預料中的火爆。
陳媽按慣例擺出滿桌的菜，陳爸從上桌吃飯到離桌都沒說話，只有在夾菜給孫子的時候才露出點笑容。

陳媽夾在父子冷戰中一人唱獨角戲，介紹完桌上的菜，又是稱讚媳婦漂亮孫子帥氣，又講到大同的大姊一家要到週末才能回來。

你知道你大姊急驚風的性子，一聽到你要回來，就急忙忙的要回台北。也不管你姊夫公司現在正忙…。陳媽嘴裡嘮嘮叨叨說著，也不管到底有沒有人聽。

其實這頓晚餐大同只惦念一件事，就是雜菜燉。
他小心的盛上一碗，熟悉的香味飄開，拿湯匙嚐了一口。
咦！這味道不對呀！他心裡一陣狐疑，卻不好意思回家第一天就挑剔起母親的拿手菜。

又吃了幾口後。
媽！你的雜菜燉食譜有改嗎？大同忍不住的問。

陳媽看了他一眼說，沒有呀！還不是老樣子！

大同心裡正納悶。眼神正好和陳爸的眼神給對上。
父子倆快速移開眼光，各自望向陳媽，又低下頭繼續吃飯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媽的雜菜燉還不錯，但沒你說的那麼好吃呀！看來我弟餐廳的招牌菜得在找找….。
入睡前，大同妻子喃喃自語的說。

你幹嘛批評我媽的菜！她的菜才不是這個味道！老是你弟你弟，你弟真有本事就不用老問別人食譜。大同心裡一陣惱火，不知怎的就吼了出來。

妻子有點嚇住。我不是這個意思….，你這人怎麼這樣，就說說嘛！我又沒說媽的菜不好吃。這麼兇幹嘛！

大同轉過身去，當下有點懊惱自己的口氣。但那碗走味的雜菜燉卻讓他無法入眠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大同久沒回家，加上妻子和小孩與兩老客客氣氣的，說不上什麼話。
過了二天相敬如賓的日子，大姊一家子熱熱鬧鬧的終於在週六下午抵達。
那家裡的沉默一下劃開，好像默片配上聲音，全活了。

晚餐時間，一上餐桌，大姊就大聲嚷嚷。媽！我最懷念你的雜菜燉了！
大同眼看大姊舀了碗湯，喝了一口，隨即津津有味的吃完，又一連吃了二大碗才打住。

大同喝了一口碗裡的湯，滋味還是不對呀！
難道是我記錯了嗎？怎麼大姊全沒感覺！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隔天，姊夫開車戴著大同妻子以及孩子們到陽明山走走。

難得姊弟倆有獨處的時間。
去買菜的路上，大同趁母親不在的空檔，趕緊問大姊。

姊！有件事情我想問你。
媽雜菜燉的味道跟以前我喝不一樣呀！
你昨天吃有感覺嗎？

大姊哼了一聲。我又不是白痴，怎麼沒感覺！
味道當然不一樣呀！

對嘛！我就說媽煮的味道不是這樣！
那媽怎麼說食譜沒改？

大姊瞪了大同一眼。
你呀！你想吃以前的雜菜燉是嘛？

大同突然覺得好像回到小時候，總害怕大姊不知何時又想個怪主意整他。

是呀！他點點頭。

大姊嘆了口氣。
那你就乖乖照著我的話做，保證你一定可以吃到以前的雜菜燉。
先說好，如果你不做我就不說。

你們怎麼走的比我這老太婆還慢，來幫忙拿菜呀！
陳媽遠遠的喊著！

大同應聲趕去。
回頭跟大姊說，沒問題！你說我就做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晚餐後，陳爸習慣在書房裡抽煙泡茶一邊聽廣播看報紙。
書房的門沒關，大同敲敲門，人就站在門邊。

陳爸抬起頭來，看了一眼，又低頭看報紙。
再抬起頭來，看到兒子還在。

揮揮手意示叫他進來。

你還是沒改抽煙的習慣喔！
話一出口大同就後悔了。

我用自己的錢買煙抽，還要你批准嗎？
陳爸沒好氣的回道。

大同忍住氣。想起大姊千叮萬囑，一定要把她交代的事情做完。

不是啦！我是擔心你身體。醫生不也常說抽煙對身體不好！

兩人間沉默了一會。
古董收音機收訊不良的聲音，斷斷續續的，讓人著實不舒服。

陳爸哼了一聲。找我幹嘛？

大同深深的吸了口氣，一股腦的把話說完。
爸！我知道當初沒唸完研究所跑去工廠學技術讓你很沒面子。我也知道剛去美國頭幾年日子生活很辛苦的時候，都是你託大姊寄錢給我。這些年爸雖然不願意接我的電話。但我一直都很感謝爸的幫忙。

大同默默的從外套裡拿出一本銀行帳簿。
這是小孩子的一點心意。大同說。

陳爸瞥了一眼銀行帳本。
沒好氣的說道，你要還錢！那要不要把你從小到大的錢算一遍！看看你的錢夠不夠還！

不！爸！你誤會了！這不是要還你的錢！
這是我兒子也就是你孫子幫你存的錢。
大同急急忙忙解釋。

你記得有次我打電話回台灣，媽說他剛跟你吵了一大架。因為你這台收音機收訊不良，要你丟你又不丟，還硬是花了筆錢修理。媽心疼你修理的錢都可以買台新的了！你們那次吵的很兇，媽還跑去大姊家住了好幾天。那時，我兒子五歲多，只聽懂婆婆覺得收音機太貴。因此他說要從他每個月的零用錢存點錢幫爸你買台最好的收音機。這筆錢，就是他從小存到現在的。

爸！我知道以前不懂事。難得現在一家人團聚，就請爸原諒我！
銀行帳本我先放這，如果爸不想收，再拿給媽就是了。

大同講完後，隨即離開書房。
不敢留下來聽陳爸會再說些什麼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大姊一家子要離開台北前，陳爸在餐廳訂席，陳媽因身體不舒服在家休息。後來又打了通電話給大同，要他回家拿煮好的雜菜燉讓大姊帶回家吃。

大同心裡不想多跑一趟，況且他想起那走味的雜菜燉，就更是不痛快。他回到家，發現陳媽去診所拿藥，只留了字條要他將雜菜燉用悶燒鍋裝好帶走。

大同打開砂鍋，雜菜燉的熱氣混雜著香氣迎面撲來。
忍不住的，拿起筷子夾了個炸丸子吃。

咦！那味道回來了！
他連忙又拿起湯匙舀了口湯喝！
唉！就是這朝思暮想的味道。

大同站在抽油煙機昏黃的燈光下，臉頰上熱辣辣的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帶著陳媽的雜菜燉回到餐廳。大同連忙把大姊拉到一旁。

姊！你一定要跟我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！
為什麼我先跟爸道歉，雜菜燉的味道就回來了？

大姊露出一抹神祕的笑容。
哈！我就說嘛！

好吧！謎底揭曉。這可是我們陳家的大秘密喔！
你記得小時候都是媽凌晨先煮完早餐才出門上工，然後爸先吃完粥後才叫我們起床吃飯。如果有雜菜燉，通常是媽前一晚先煮好，早上爸只要熱給我們吃就可以了！

這些我都知道，然後呢？大同催促著。

重點就在，以前白米粥通常都只是給爸吃的。可爸覺得我們小孩還在發育，於是每次他都會留下一碗白米粥，但怕一碗不夠分給我們兩個吃又怕媽罵他。索性他把粥磨細過篩，混進雜菜燉裡煮。因為米粥磨細又過篩，已經像米糊似的，一放進雜菜燉裡就化了。外表看是看不出來的，只有吃了才知道。但怕每次味道不一樣，後來就演變成，只要媽煮完雜菜燉，爸就會去偷加一碗白米粥。

所以你的意思是，雜菜燉是媽煮的。但好吃的秘訣其實是爸的白米粥。大同驚訝的叫起來。

不會吧！這麼神奇！秘訣竟然是白粥！這幾天的雜菜燉是沒放白粥的….。
難怪你要我先跟爸道歉，爸知道我愛吃雜菜燉，故意不煮我熟悉的味道。
可是，媽是藏不住秘密的。
難道她不知道爸有在她的菜裡加料嘛？大同問。

大姊聳聳肩。我不認為她不知道。

不過，接下來這件事，你聽了可別太難過。是媽交代不要我跟你講的。
其實媽現在吃高血壓的藥，她的味覺退化不少。基本上媽現在是憑經驗做菜，菜的滋味她已經不大能分辨了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媽！過兩天我們就回國了。你和爸要不趁著暑假來走走。
大同在廚房裡跟陳媽閒話家常。

陳媽應了聲，好呀！看你爸吧！他去我就去！

大同忍不住說，媽！我終於知道雜菜燉好吃的秘密了！

陳媽深深的看了大同一眼。
所以呢？

我不懂為什麼你不早告訴我？
害我在國外不知道浪費多少食材，每次都煮不出對的味道。
大同半開玩笑的埋怨著。

兒子呀！你不覺得這雜菜燉挺像我們家嘛！你就像黑嚕嚕的炸丸子，外表不吸引人其實好吃又有料。你姊就像紅蘿蔔，少了她就不熱鬧。我呢就像白菜，軟趴趴的膽小怕事。但你爸把我們圈在一起，這菜的味道才會對。
那雜菜燉的美味，是他每次都要忍著不吃飽才能留給你們的！

但這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呀！幹嘛不直接告訴我就好了。大同說。

你爸拗呀！他說，說出來就沒意思了。
陳媽笑笑的說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飛機上，大同看著兒子拿著紙片發呆。
你在看什麼？

我在猜爺爺寫些什麼？兒子把紙片遞過來。

大同看著紙片上歪歪斜斜的字跡，寫著大的不成比例的英文字：
「YOu r m Oney  g OOd Ra DiO」

他頓時深呼吸一口氣，清了清喉嚨。

妻子探頭來看紙片。過了一會，溫柔的說，
下次你教我煮媽的雜菜燉吧！
或許這會成為我的拿手好菜喔！